陆默斯


CP@db-halfaheart

【双龙组】霓虹博物志(下)

(五)
站台上有积水,零散地聚在低洼处,像刚刚有一面镜子在这里摔碎。铁道边的路灯发出微弱的光。夕阳如同堕崖的人,此时已耗尽最后的力气,松开抓住西边山峦的手,迅速地直坠下去。暮色已覆压了这片大地,远处的小川镇上,稀落的灯火正挣扎着亮起来。

我同一目连道了再见,正准备转身离去时,他叫住了我。

列车里的照明系统已经开启,一目连站在车门旁,脸埋在逆光造成的黑暗里。路灯和车内的光源在他的脚下描出分歧的两道阴影,各自孤寂地面朝不同的方向站立。

“没有‘再见’了。”他低着头说,“没有事的话,不要再买车票来了。”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听不懂吗?”他抬起头,“‘……我追求的,就是不幸福的权利。’”

什么样的人会拒绝来自幸福的邀请?又有什么样的人会拒绝救赎,自甘沉沦呢?眼前的人深陷泥沼,在自我伤害中寻求呼吸的空隙,却还要声嘶力竭地用残忍的话语将前来营救的人喝退。

他究竟在害怕什么?害怕我也像他一样陷入泥潭,无法自拔吗?

我逼视着他的眼睛,想要从其中读出脆弱和动摇的情绪和那些我所苛求的答案。

“不要再幻想了,你没有办法——”像是害怕与我对视,他合上眼睑,双唇颤抖,似乎每吐出一个字都要调动全身的力气,“没有办法——改变我的。”

怒气的爆发是一瞬间的事,像一把淬过火的针一样刺入我的心脏。在我几乎就要伸出手掐住他的喉咙的时候,他右手中的什么东西银光一闪。血液刹那间被释放出来,在原先束缚这些鲜红液体的皮肤表面游走着,顺着手掌的凹处汇成溪流,淋漓地浇在地面上。血在体内流动的时候,是鲜活,是生命;在体外流动的时候,就是萧杀,是自我放弃和死亡。那几秒钟,我能看见的色彩似乎只有红色和白色,白的是皮肤,红的是血。他是顺着刚愈合的三道疤痕割破了皮肤,刀锋从原路侵略,咬断那些刚刚重新连接起来的组织和肌肉,意味着加倍的痛苦和决绝。

一目连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东西掷在我脚下,半截沾血的刀片侧面落地,好像被剖开的鱼一样弹动数次,终于没了声息。

警报器“嘀嘀嘀”地鸣叫三声,车门合拢,列车滑入夜幕之中。头顶,漫天的繁星才刚刚醒来,无辜地明灭闪烁,像是读不懂一切人间悲剧。

约翰对穆斯塔法•蒙德说,“我要追求的就是不幸福的权利。”实际上,福特纪元人所认为的不幸,正是约翰梦寐以求的幸福。他追求的,是需要负责任的感情,是混乱的社会秩序,是不可知不可控的自我人生。*谁能说明白真正的幸福是什么?而一目连所追求的不幸福又是什么呢?但凡生于尘世之中的人们,对于幸福总有所渴望;他卸下防备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也有熊熊燃烧的期许之光。也许他所谓的不幸,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幸福,但孤独寂寞,溺亡深渊,显然不是他所渴望的——

一目连追求的,自始至终都不是自己的不幸,而是他人的幸福。

那个他人是谁?

我跌跌撞撞地打着手电筒冲入小川湖东边的树林,磕绊着在树丛中向前摸索。黑暗中的森林像是伸出了无数的利爪,在我的手臂和腿上抓出了细密的伤口。大约行进了五百来米之后,我打了光向周围查看。四周生长着约20米高的阔叶乔木,生有外形特殊的菱形倒卵状树叶;其间三棵黑魆魆的高大树木,根系虬结,肃然伫立,披着鳞状的窄叶。

这就是那三棵红桧,与昆栏树共生。

我似乎受到某种神性的指引,来到最粗壮的一棵桧树跟前,俯身察看。红桧的根部攀缘着某种槲寄生类的植物。我双掌合十,向着神木深鞠一躬,然后蹲下,将附着在根部的寄生植物撕扯剥离,上面有小刺,扎在掌心产生刺痛的麻痒感。离地大约1.3米的树干上,有几行稚嫩端正的小字裸露出来,原先是刻痕,表皮重新愈合,成了光滑凸出的字迹:

我 想要
成为
幸福 的

我默念着那些字,一边顺着刻痕一笔一划地描摹着。突然指尖蹿出一阵钻心的疼痛,我低头一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指上早已鲜血淋漓。

“骗子。”

我将头抵在树干上。风听取了我的秘密,奔过树梢,枝叶沙沙作响,满林的窃窃低语。

次日上午天晴,下午又重新转阴。空气胶水般滞闷粘腻。天空中铅灰色的云层,仿佛素描纸上手侧蹭出的一块污渍。远山犹如海面被吹起的细浪般延绵起伏,凝视山顶的时候,恍惚间会觉得山和云在一同向前游动。

四点钟我就来到站台上,等待七点钟的列车。不是开往京都,而是开往鸟取方向的列车。我从未如此擅长等待过。太阳从浓云后缓缓穿越天空,跨越群山环抱的小川湖,也跨越鸟取的沙丘,坠向世上一切山峦的背面。

我要去鸟取,确切地说,是鸟取的车站。我要看的不仅是沙漠,也并非仅仅是那些优美连绵的海岸线和渔港,而是车站的人群,是曾经映在车窗上的一目连眺望攒动人群时留下的倒影。我要追逐他的祈愿,他的希冀,他如风的心绪曾向往过的地方。无论我被怎样推之千里,拒之门外,只要他心有不甘与期许,我都追逐他的身影。

火车渐渐向远处驶去,山谷间跳跃的灯火被夜色掐灭,消失在后方,列车像是在沉向某片不为人知的海底。照明系统大概出了故障,黑暗一直盘踞在车厢之中。在我和他第一次相遇的那个傍晚,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傍晚,我们分坐在相对窗户的两侧,是两个陌路人在一同虚掷这个时刻。那时夕阳正照亮这世界的西面,余晖刺穿通透的空气,在四野上描出光影,像金红的指针在草尖和啮齿动物的皮毛上转动,为白昼做最后的倒计时。一目连的伤口正在绷带下流血,而我正在暗暗打量这个我见过的最奇特的人。现在想起来,就像想起一个虚浮的梦境。

黑暗中,一阵脚步声从前一节车厢传来,也许比猫步还轻,也许声若雷霆。心脏几乎在一瞬间被攥住,我从座位上跳起来,大步迎着那声音走去。脚步声的主人若有所感,愕然顿住了步伐。车厢里两个人的两点呼吸断续交错,像两只虫子追逐着飞行。我又向前走了几步,抬手小心地在黑暗里摸索,终于碰触到了柔软的发顶。顺着后脑勺抚摸,发丝一根根地从指缝间流走,发梢垂在肩膀;回手摸到前额,捋直了一绺落下来的碎发,挑到耳后。

“你怎么还在这里呢?”他轻声问,“我说了这么过分的话,为什么不回去?”

这时候一些极其细微的声响沿着墙窜了过来,像是从空中射来的几簇小箭。我头顶的灯呲啦一声响,接着爆开一团炽目的亮光。这过分的光明刺得我一下子想要闭上眼睛。

远处一个声音冲着我喊:“先生!没事吧?怎么一个人站在过道中间?”

我抬手擦了一下眼中流出的生理性液体,用力睁开双眼。一个列车员模样的年轻男人正向我走来。我的心中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有所预感,甚至有血液逆流的错觉。一目连笑着,把我推开了一些。从未有人的笑容如此让我心碎,能在我的心上划出血来,这么痛,这么哀怜。

列车员继续向前走,即使走到他的跟前也没有停留。一目连在刹那间显得虚幻了,犹如刚睡醒时阳光下弥留的梦境残像。列车员若无所觉,穿过他的身体,径直停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向我微微鞠躬:

“照明系统刚刚出现了故障,现在才修复,给您造成了不便,非常抱歉!”

我好像觉得梦境将醒,但这又正是冰冷残酷的真实在将我击打得头昏眼花。真相真是最冷酷无情的东西,偏偏又让无数人心甘情愿前赴后继。

被人从身体里穿过一定很痛,比用刀割手掌还要痛一万倍吧。

我闭上眼又睁开,对着面前愚蠢的年轻男人大吼:

“滚!快滚!!”

列车员被我的样子吓到,不甘而愤怒地看了我一眼,跌跌撞撞地回身跑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又一次穿过一目连的身体,从车厢的小门离开。

一目连,我的爱人,仍然含笑地看着我。别笑了,求求你,求你哭,求你流泪。我从未恳求过别人,但此刻我如此低三下四地向他恳求。心脏在痉挛着,产生过电般的苦楚。

真安静。这个喧嚣的世间原来可以这么安静。我走到他面前,轻触他的脸颊,再向下触摸到柔白的脖颈,皮肤同以前一样,是冰凉的,而我此刻才明白这种冰凉意味着什么。我将手掌贴在他的左胸口,那里一片寂静,宛如死去的春天。我们都在静静等待着,等待某种如雏鸟破壳而出的声音,来敲击我的手指,但我们都没等到。

我扫开他留长的额发,露出右眼。

——一只焦黑的,焚烧过的眼睛,肌肉枯皱萎缩,就这样长在他白皙端丽的新瓷一样的面孔上。我尝试着去触摸,像触摸一片干枯的树皮,我触摸他的伤口,他的往事,他的过去、现在,也许还有既定或不既定的未来。

“我是什么?”他问我。

他是什么?我质问自己。

他是一个没有体温的死人,是一个本应去到其他世界却被困在这里的残像;他是一个无耻的迟到者,是一个满嘴谎言的骗子;他是一个极端的利他主义者,是命运掌心里的跳梁小丑;他是一个温柔地期盼着的人,是一个惴惴地推拒着的人;他是一个成年男子,是一个孩童;他是我最想要追逐的人,最想要结伴同游的人,最想要在深夜亲吻的人,最想要紧紧拥抱入怀的人。

我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俯下身与他平视:“已经纵身跃入河流的人,怎么可能重新上岸?你太小看我了。”

一目连流露出脆弱的神情,眼泪也同时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他双手环住我的肩膀,紧紧地贴着我的脸,柔韧冰凉的身体像雨中生长的植物一样颤动。然后我们的嘴唇找到了一起,打开彼此面颊上最柔软的部分,从那里一直进入心脏。

光给他在车窗上剪出一个婉约的轮廓。美丽的人,比美丽本身更为美丽,像一片森林,像一片湖,令人甘愿溺于其中,沉醉到底。

我就是人们所说的那种瘾君子吧。

第二天,我去了鸟取的沙丘,去了里海,还去了海滩和忙碌的渔港,光顾了每一个外地游客来到鸟取都会游览的地方。我想象一目连他会想要去哪里,会对什么事物感兴趣,这样就像是他在指引着我前进。每到新的景点,我都在专门售卖纪念品的亭子里买一张明信片,并要求老板在背面写上祝福的话语。

“祝福的话语?”

“就写‘我是鸟取什么什么地方的人,这里的风景很漂亮,希望你能幸福’这样的话。”

我将收集到的明信片都用当地的特色纸胶带粘在笔记本上,这种胶带没什么黏性,可以很轻松地揭起来,从而能把明信片翻起,看见背面的内容。

乘坐列车回到京都的时候也是傍晚时分,这时候向窗外看去,夕阳已沉至地平以下,只有远处的山脊上还泛着一道蜿蜒优美的霞光,仿佛海浪退去后遗落在沙滩上的带状泡沫。车厢内已经很昏暗,一目连坐在窗边,残存的天光如同一张发亮的渔网将他从黑暗中打捞出来。我把笔记本交给他。

“这是我这几年在各地考察时做的笔记,最近的十几页是小川湖,山毛榉、野茉莉、扁柏,还有昆栏树和红桧,”我握住他的手,用签字笔在他的掌心写下了自己的地址,“我已经把过去全部交给了你,也请你把自己的往事都告知我。我不勉强,但接下来的日子里,从每一天早上起来开始,到晚上入睡,我会一直期望,一直等待,一直做好聆听的准备。”

一目连将手掌按在胸口,正襟危坐,点了点头。

[尾声 信]
两个月后的一天黄昏,我收到了从小川镇寄来的一封信,寄信人的一栏空着。裁开信封,里面是很厚的一沓信纸,和用绷带精心扎起来的一束粉色长发。

在去支笏湖考察的列车上,我读完了这封长信。

荒:
展信安。好久不见,甚为思念。

我这次写信,就是如你所说,来告知你我的过去。曾经踌躇良久,最终还是打算将往事和盘托出。落笔之前,断发为证,以取写完信后,“斩断过往,轻装前行”之意。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么糟糕的人,对于前一段时间给你造成的麻烦,我非常抱歉。但在和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之前,还是要请求你不要为我的任性而置气,也不要怪罪,不要有所牵念。

“别再想他们了,看一眼就继续前行吧。”这是《地狱篇》中的一句话,现在我也要转告你。

就像那个雨天我同你说的,小川镇是我的故乡。1962年我出生在那里,直到十二岁才离开去京都念初中。我的童年都是在小川镇度过,在小川湖边,我消磨了幼年时期的大半黄金岁月。由于家教自由,学校又放课得早,每天的黄昏飞奔着来到湖边,是我一天中最企盼的时刻。我在湖畔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拿着阅览室里借来的植物志,在树丛中一一寻找辨认上面记载的植物。

如你所见,我从小对于植物学与分类学有浓厚的兴趣,而图书馆里无人问津的资料与小川湖成为了我的老师。实际上,它们所教给我的东西比学校中的老师更多也说不定。在其他小学生对博物学知之甚少的时候,我已经能说出所有在附近地区生长的主要植物的学名和它们详细到属的分类。从六岁到十二岁的时期,我打下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博物理论基础。小川湖东边的那三棵红桧,是我十岁那年在林子里探索时无意发现的,那时我抱有天真浪漫的幻想,还在树干上许下了一直以来的心愿。这是我童年最为珍惜的秘密,现在看来已经被你撞破了。

至于品德人格方面的形成和培育,我还是要感谢小川湖。我的母亲是再婚,我其实是男方带来的孩子。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从那以后继母就对我漠不关心,只是提供最基本的饭食和睡觉的地方而已。所以从某方面来讲,小川湖更像是我真正的母亲。闲来无事时,我就躺在湖岸上思考一些幼稚的问题,但通常很快就会睡着。现在想来,就是在那些闲暇时刻,小川湖已经将湖风吹进了我的每一条骨缝,将脉脉的湖水注入了我的躯骸。因为小川湖,因为那一次又一次同它的对望,长大以后我成为了脾气温和而寡言的人。

我在京都念完了初中和高中,没有再上大学。京都很繁华,但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的地方。我有过暗恋的女孩子,却因为出于羞涩没有表白,过一段时间以后也就慢慢淡了。那段学生时光实在是很乏味,似乎不值得我在这里一一道出。高三刚毕业没多久,由于对故乡难以割舍的依恋,我就回到了老家,并于次年成为了那片山区的守林员。

你应该知道在小川湖对面的山区有另一个类似的湖泊,名为安藤湖。安藤湖与小川湖是一对双子湖。在我作为守林员的那段日子里,我就居住在安藤湖岸的一幢木屋中。虽然工作很朴素也很无趣,但那几年真是我短暂生命当中最快乐的时光。除了日常必要的巡逻之外,我经常做的事就是从图书馆里借书来看。不仅仅是博物方面的著作,小说也是我青睐的书。阅读让我感觉愉快,还有更重要的是——我同我所爱的土地在一起,仅仅是双脚踩在这大地上,我就能感受到土层深处传来的脉搏,有着与我的心跳同步的频率。

京都到鸟取的铁路是在1985年开始修建。之所以会动工,是因为借了经济繁荣的东风。81年-85年这段时间,民众一直被鼓励着去炒股和投机。听到铁路修建的消息以后,小川镇的本地报纸便持续在跟踪铺设进度,这被大多数的人认为是一个极大的发展契机。铁轨真正地修到这里来是1986年年底。我也是在那时候死的。

那年十一月的火灾,不知你是否有所耳闻。火势很盛,大面积的山林被焚毁,我就在这场火灾中丧生,当时24岁。你看见的也一直是24岁那年我的样子。这样算来,其实我应该是你的长辈,但在你面前我似乎也从未占到过什么年长者理应享有的便宜。

因为火灾,铁路的修建进度被叫停了很长时间。据报纸报道,山火是由于一名铁道工人把没有完全熄灭的烟头扔进了树丛里,疏忽引起的。当天晚上我恰好由于重感冒卧床在家,没有进行例行的夜间巡逻,因而没有及时地发现火灾的苗头。忽睡忽醒间,火已经包围了整片山区。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火已经燎着了木屋,四面都是火,疯狂地舞动着、跳跃着、叫嚣着的火。我慌乱地在火海中奔走,眼睛被浓烟刺激得无法睁开,恍惚间也只看见眩目的火光。我大概一辈子从没流过这么多眼泪,烟熏出来的眼泪和恐惧的眼泪混在一起涌出来,又很快地被火舌舔干了。我的记忆在我晕倒之后戛然而止,只隐约记得四肢都被烧着了,很烫,很痛。

神话中有焦热地狱一说,狱卒以火烧炙罪人以示刑罚,我当时的感受大概就是像堕入了那个地狱;芥川先生《地狱变》中那个被关入牛车活活烧死的可怜女子,我的感受也大抵与她类似。

直到现在想起来,我仍有心悸之感,好像是从一个噩梦中刚刚醒来,但恰恰相反,我再也没能从那个梦中逃脱,而是永远地在噩梦中死去了。那样的死相,一定是很难看的,死法也很窝囊。关于我的死亡这一节,我不愿意多谈,也请你见谅。

民间一直有“如果一个人在死后仍有很深的执念,那么他就暂时不会被索命鬼带走,而是作为鬼魂在世间游荡一段时间,直到执念消除”这样的说法。我猜测自己就是那样的存在,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寻找到自己的执念究竟所系何处,反而因为错误的判断让自己陷入了更糟糕的境遇。不过现在看来,我更应该庆幸才对,如果早早地就去到另一边的话,也就不能碰到你了。

刚醒来的时候是在安藤湖边,我死去的地方。现场大概已经被清理过了,我没有看见自己的尸体。安藤湖那时完全变了,经历了火的洗礼后,这里褪去了所有的色彩。湖边的树都变成黑色,树梢光秃,墓碑似的指向天空。原先碧绿的湖水也变得如同老人的眼睛一样混浊,在湖边低头俯视的时候,湖面上也再照不出我的面容了。我像是站在安藤湖的一张遗照里。我知道安藤湖是和我一起死去了。不,这样说太傲慢了,应该是我和安藤湖一起死去了才对。

无论如何,当时的我只是被无穷无尽的巨大的愧疚攫住了。我在小川湖边长大,小川湖像是我的母亲;而成年之后我来到了安藤湖,比起前者,大约是由于职责所带来的信念,后者更像是需要我去守护的事物,就像是孩童或者老人。我不眠不休地跪在湖边很多天,心中想:如果当时没有偷懒就好了,如果坚持巡逻的话,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我过于内疚,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右眼已经看不见了。如果不是从山下突然传来的汽笛声,我大概会永远跪着忏悔下去。

那声汽笛简直像公鸡的打鸣一样,一下子将我的思维从混沌中唤醒。我飞奔到山下,只见原先那些混乱的施工设施都已经撤去了,一条崭新的、平直的铁轨从小川镇前穿过,连接了这头的地平线与那头的地平线。这么威武、这么傲气、这么富有力量,连我的死亡都无法阻止它坚定向前迈去的脚步。我穿过铁轨来到小川镇,镇上有一些繁荣的新气象,更多的人搬迁到这里,也盖起了很多新房子。为了镇上的发展,好像我和安藤湖的牺牲都是很值得的。我看了报纸,距离我死去已经过了三年,铁路是在不久以前刚刚通车的。我也去家中探望过,不过只是站在窗户外向里张望。继母似乎没什么变化,我的房间没有另作他用,只是被锁了起来。继母从门内走出来的时候,我还下意识地向她鞠躬问好。但她若无所觉,径直穿过我的身体走到了街上。

你觉得身体被穿过会很痛吗?其实没有哦,什么感觉也没有。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感觉,那就是“我已经死了”这个念头会变得无与伦比地强烈。

穿过小川镇的铁轨给我提供了一条新思路,也将我引上了歧途。只是遥遥地望着它,一种强烈的不甘与愤怒就会在我心中油然而生。一切的因缘都是这条铁路吧,如果没有这条路,也就没有那个铁道工人,后来的事也不会发生,我是这样想的。那时,我的心境非常脆弱,脆弱导致焦虑,焦虑导致不理智,不理智导致无根无据的迁怒。有一次列车驶来时,我恰好在站台附近游荡。一瞬间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我突然就很想上车看看,看看我的仇人肚子里有的究竟是怎样的心肠。于是我就进了车厢。

车内的装潢还非常新,和你现在看到的不同,那时皮质椅面每天被擦得可以反光,地面拖得很干净,窗户明亮,座椅的扶手都包着锃光瓦亮的包浆。但在我看来,所有的一切就都带上了耀武扬威的神气。原来如此,原来它每天就是这样披着光鲜亮丽的外表神气活现地从它亲手创造的那具尸体旁驶过。你可能觉得很愚蠢,但在那时,这的确就是造成我滔天怒气的缘由。所以,原谅我。路线刚开通,车上的乘客还很多。我就站在走廊中间,观察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他们开心地笑着的时候,有想到过这条铁轨下践踏的鲜血与不甘吗?我的安藤湖,就这样死去了,葬身于现代工业怪物的铁蹄之下。

列车到达下一站的时候,我想要下车,却无法做到。车门敞开着,但似乎有另一扇门阻挡我的去路。每次我向车门靠近,都有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我。我用手捶打,用脚踢,用身子撞,无论如何都再也无法离开了。我甚至尝试过从窗户翻出去,情况也是一样的。我挣扎了一个下午直到筋疲力竭,身上布满淤青,拳头上都是血。开到鸟取时,我跪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人穿过我的身体,从前门下车,只有我留了下来,只有我一个人。车厢里重新变得空荡荡的,真像一座铁壁铜墙的监狱。

比监狱的铁墙更先竖立起来的,大概是我心中的围墙。对这条铁路的恨意,成为了我心中的郁结,也是我自己将自己拴住的枷锁。我越是被剥夺了自由,就越是怨恨,那个结也就缠得越紧。我不会老,也不会再度死去,如果有朝一日我的心结真的变成了死结,我就要永远地留在这里了吧。那样的超度于时间之外的永恒,想想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后来无意间我发现,我可以在京都和鸟取间来往的任何两列车之间穿梭,但就是无法离开。我被强制成为了一名长期旅客。

每一天都有很多的乘客来来往往。很多的人包围着我,但我不是他们的一员,他们享受着我再也无权享受的权利。我们置身于同一个空间,而我却在另一个维度。在这个维度里发出的哭喊,没有人可以听见。我可以笑,可以哭,可以做任何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疯疯癫癫的举动。你应该珍惜自己站在人群之中的权利。因为如果有一天你所有的思绪都无人理睬,所有的心情都无人分享,你的悲伤与快乐会变得索然无味。

曾经有一个人可以看见我。那是一个戴着樱花发卡的女孩子,高中生模样,披肩发,长相清秀。她问我我的右眼是怎么回事。说来可笑,直到那时我才知道自己的右眼上原来有可怕的烧伤。大概是因为很久没有与人聊过天,我从未觉得聊天是如此愉快的事情,谈着谈着甚至令我有要流泪的冲动。但我们的聊天没有持续多久就戛然而止了。我坐在她的邻座上,那个座位的真正主人在发车的前一分钟冲进了车厢,迅速地坐了下来。我来不及闪避,女孩子怔忡地看着我,然后尖叫。

京都-鸟取线闹鬼的传闻就是在那时传出来的。也是从那时,我彻底摆脱了自己还活着的错觉,或者说,心随着身体真正死去了。

死掉的人,只会带来不详。从此以后我尽量远离人群,只会待在人最稀少的车厢里。但过了不久,乘车的人还是迅速地少下去。也许我身上的诅咒,终究降临到了这条铁路身上。

总共十五年。我困在列车上的时间。我们互相损耗,竟然过了十五年。我对它的怨恨,已经被时光打磨成了一件坚硬的习惯性的东西。这样看来,似乎是我赢了。列车每一天都变得更旧,座椅表皮破损,露出丑陋的海绵,扶手上满是划痕,地上也布满难以清除的污渍。而我不会改变,今天的我是昨天的我,也是前天的我——每天的我都一样。每天都一样,白天与黑夜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差别,清醒和昏睡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差别,就连一天,一个月和一年在我看来也是相同的一段时间。所有的人在我眼中都长着一样的脸。自那个女孩子以后,你以前,我再也没有遇到可以看见我的人。寂寞得太久,就好像会麻木。有时候我看着车窗里映出的自己,竟会不知道与我对视的这个人是谁。

放在座位靠背上的旅游杂志,已经被我翻过很多遍,讲的是鸟取。我一直想去鸟取,杂志上放的是十几年前鸟取的风景,现在大抵有所改变。但从你给我的明信片上来看,那里还是很美。看着那些卡片,就好像是亲自去过一样。

至于什么时候养成的自残的习惯,我也说不清了。我的神经已经很麻痹,需要刺激才能让它们活络起来。流血的时候,疼痛感在手掌与大脑皮层之间形成一条通路,通过那条通路我可以幻想自己活着,我可以回到过去的时光。那些夕阳下朝着小川湖飞奔的瞬间,在湖边晒太阳的瞬间,枝叶间筛下的阳光刺痛眼睛的瞬间,湖风拂过面颊的瞬间,将书盖在脸上慵懒入睡的瞬间,甚至面对着京都的车水马龙想家的瞬间,只有在刀尖刺破皮肤的一瞬才能被我享有了。

荒,遇见你后我才明白:疼痛不是活着,害怕疼痛才是。

我现在很痛,心脏,太痛了。我希望你幸福,所以请原谅我所做过的伤害你的一切。感谢你让我做了一个美梦。我希望你忘记我,找到一个比我更有资格陪伴你一生的人,娶妻生子,安稳地过完一辈子。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但我请你忘掉我,这是我最后的任性。

昨天傍晚我看到了你夹在笔记里的报纸,两个月后这条线路就要停运了。那么,这也是它该忘掉我的时候了。我下车的时候,夕阳真美啊,我向地平眺望时觉得目眩,因为红色刺目的光线仿佛是挤进眼眶里。有一瞬间我觉得横亘在天际的山脉宛如堤坝,夕光如溃泄的洪水,铺天盖地奔涌而来。

我回到了安藤湖。十几年过去,安藤湖边已经长出了新的树,新的花和新的草。一切都能被原谅,都可以获得新生。我跪下来亲吻了湖边的土地。然后在岸上侧躺下来,浪花温柔地拍打我的脚。星月夜的安藤湖美到令人窒息,有风,把我的每一块骨骼都吹得通透。湖面像被揉皱又展平了的一张玻璃纸,月光如同摔碎了的水银那样顺着每一道波纹肆意流淌。光亮汇聚的地方,月亮就在那里坠入湖中,变成沉在水底的一颗澄金色驼铃。

你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湖边的一块石头下压着我考察安藤湖时所做的笔记,万幸没有在火灾中被烧毁,你的笔记也被我存放在那里。

我是在安藤湖边死去的。

一目连
2004.9.17

*据说当一个人眼睛看向左上方的时候,他是在回忆往事。
*和不太熟悉的人谈话时,看着对方的额头是最得体的行为。因为直视眼睛显得尴尬,不看着对方又显得不礼貌。
*创作《日本植物志》的十九世纪德国博物学家。
*参考李银河教授《中国同性亚文化》。
*红桧是珍稀树种,据考察只在台湾有分布。
*参考《美丽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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